世路如今已惯,此心到处悠然。

神毓逍遥中心《经年》(44)

四十四、

 

听到离开二字,神毓逍遥不由一愣:“离开?你要去哪?”

却不想大漠苍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淡淡看着他:“我来这里,是告知你我的目的和我所知道的一切。之后该怎么做,能怎么做,便是你的事情了。”说完这句话,大漠苍鹰站起身,转身走向观门。在他身后的神毓逍遥也不由起身,看着他走到门前,手刚搭在门栓上时,大漠苍鹰又回过头,深深地看了神毓逍遥一眼。那眼神中包含了怎样的情绪?神毓逍遥不知,只能看着大漠苍鹰拉开观门,走了出去。

 

随着观门掩上,大漠苍鹰走在进入回龙观的那条小道上。在小道入口,有一辆马车正静候着,坐在马车上的车夫显然是没想到大漠苍鹰出来的这么快,他赶忙跳下马车,替人准备马凳。

大漠苍鹰踩上马凳,刚上马车,突然想起什么,对车夫叮嘱道:“带我去见王爷。”甩下这么一句话,他才钻进车厢内。

不一会儿,马车就晃晃悠悠地驶动了。大漠苍鹰神情冷肃如常,听着外界的声响。而这辆装载着大漠苍鹰的马车,并没有驶向永王府。相反地,它驶向了城外。

城门口正好有改装换形的禁军中人,他们正在抽查着来往车辆。当看到大漠苍鹰所乘的马车出现时,一个禁军本想上前查探,却被一只黝黑的手拦下。那禁军有些讶异地看向拦住他的人,却听见那人淡淡道:“永王府的马车,不必抽查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同样听到这句话的大漠苍鹰眼神微微一凝,他没有顺势掀起幕帘,而是任由车夫将他带往永王所在之处。

凤图山附近有个湖,名为静水湖。在湖水附近,修建着不少别府。作为当朝陛下唯一的兄弟,永王自也有一座府邸在此。大漠苍鹰下马车时,看见的就是长长的过道,在过道两侧,种植着别样的奇花。风一吹,吐息之间皆是淡淡花香。

门口有侍从等候着,见大漠苍鹰过来,也只是微微躬身,然后在前引路。大漠苍鹰紧随其后,进入府邸之后又穿过几扇镂花门,不一会儿,眼前豁然开朗:只见碧空之下,湖光山色紧紧相连,而在湖水之上,有一座石制小亭。在大漠苍鹰的脚边,正有一条可通达小亭的木制通道。

见侍从退下,大漠苍鹰踏上通道,缓步走向小亭方向。临得近了,才发现独坐小亭中的那人正在自斟自饮。他的玄色长袍仍是拖曳在地,橘色长发落在阳光中,有些晃眼。

当大漠苍鹰来到小亭入口时,那人放下了手中的高脚杯,转过头,正好对上大漠苍鹰冷肃的目光。他轻笑一下,指了指对面的座位。大漠苍鹰走过来,坐在石凳上。

永王提起酒壶,将面前的琉璃盏倾入七分满,再推到大漠苍鹰的面前。

大漠苍鹰沉默地看着葡萄美酒配着夜光杯,伸手拿起,将之一饮而尽。

“将军,你似乎没有做到小王叮嘱的事情啊。”

永王端着高脚杯,哪怕大漠苍鹰并没有做到他说的事情,他的声音也是温和的。

温和到有一丝熟悉。

想归想,大漠苍鹰面上不动声色:“神毓逍遥在那里,我只能放弃目标。”

“哦?原来是这样吗?”永王轻抿了一口杯中酒,轻笑一下:“那就放弃吧。”

他说得极其平淡,平淡到好像只是和人开个玩笑,叫对方不要上心。

真的不必上心吗?

记忆中,这个人走每一步都是有其目的,他绝不会下一颗无用的棋子。可如今,这颗棋子被大漠苍鹰所废,那这个人又为何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?

“你真的不在意吗?”大漠苍鹰沉声道。

“将军希望我在意吗?”永王微笑道:“将军的选择,小王也清楚了。事已至此,总不能逼迫着将军再次前往回龙观吧?”

“那回龙观下方的龙首,你打算怎么处理?”

“小王觉得,这并不是小王能处理的事情,倒不如说,是我们那位国师大人,他想怎么处理。”言至此,永王轻轻地晃了晃酒杯,道:“不过对将军而言,这些都不重要了,毕竟将军是要离开的人。”

说到离开,大漠苍鹰显然想起什么,他目光一冷,看着永王:“你先前所说定有办法让我离开京师,这个办法就是应龙无忌?”

不得不如此,应龙无忌是王朝禁军统领,更是当今陛下的心腹。如今,这偏安一隅连朝都不上的永王竟能让应龙无忌放走他,怎不叫人提高警惕?

察觉到大漠苍鹰的警惕,永王抬了眼,语气中带上一丝笑意:“将军很意外?还是在想,小王是什么时候与应龙统领联手的?”

大漠苍鹰没有说话。

“哈。”永王轻笑一声:“将军想必是在想,小王手中必然有应龙统领的把柄,以把柄威胁他放走将军?又或者,应龙统领的家眷在小王手中,他不得不为之?”

“不是如此,又是怎样?”

“自然不是如此。”话音落,永王忽然不笑了。他淡淡看着大漠苍鹰,那眼神中,似乎带上了一丝名为悲悯的东西,他道:“小王可无什么把柄,也未曾抓什么家眷,从头到尾,都是应龙统领心甘情愿相助小王的。”

“……你说什么?!”听到心甘情愿四字,大漠苍鹰真正惊愕了。心甘情愿?他与应龙无忌虽不曾同军作战,但他之人品,大漠苍鹰也是听在耳中的。如今这明显是徇私的举动,竟是应龙无忌自愿为之,如何不叫他惊愕。

永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大漠苍鹰的表情:“小王说,这一切都是应龙统领自愿相助,将军何必如此惊讶?”

“助我离开,总该有个原因,他是为了什么?”

“为了什么……”永王思索了一会儿,然后说:“自然是为了忠心啊。”说话间,永王提起一旁的琉璃壶,一边将内中紫红似血的酒液倾入高脚杯中,一边淡淡道:“应龙统领作为两朝元老,对君氏最是忠心。而先帝本就死得不明不白,这也成了他心中的疙瘩。如果在此时,有一个人告知他,杀死先帝的人是谁。你说,为了君氏王朝,他会做一些什么事呢?”说到这里,永王看着脸色越发难看的大漠苍鹰,不由笑了起来:“叛国?当然不是。叛君?当然不可能,他只需要在必要的事情,帮小王一点小忙,就可以送那个杀死先帝的人得到应有的教训,如此,岂不大妙?”

“……你将先帝之死的真相告诉了他?!”

“不管你有没有杀死神毓逍遥,在你做出这个举动时,你二人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。”

 

大漠苍鹰死死看着永王,似乎想借着这张面具,窥测到他心中真正的想法。

可他看不到,他能看到的就是永王举起高脚杯,对他一敬,然后将酒水一饮而尽。

大漠苍鹰知道,他在心慌。可他为什么心慌?因为神毓逍遥?因为应龙无忌?还是因为这心机颇深的永王殿下?

“……你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大漠苍鹰不由问道。

“为了什么?这对将军来说重要吗?”永王依旧微笑着,丝毫没有不耐:“比起这个,不如让小王再告知将军一件事吧,就当做是临别之时的礼物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你的父亲,末邪王之死的真相。”

此言一出,大漠苍鹰忽觉得通体生冷。而那人温和如常的语调,却在耳旁轻声响起。

“那应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,二十年的示流平原,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……”

 

※※※

 

二十年前,示流平原。

天暗如墨,无月更无星辰。营中篝火早已燃起,来往士兵巡查,个个提高警惕。

年仅十五岁的鸑变迦罗死死盯着落在营帐上的影子,慢慢地,他的手紧握成拳,再然后,猛地一砸桌案。他顺势起身,就想朝营帐外走去。

“少主!”

守在门口的士兵转过身,拦在鸑变迦罗的面前:“还请少主回去,莫要为难属下。”

“我只是要去见父帅,你们凭什么拦着我?”鸑变迦罗恨恨道:“难道我连在营中随意来去的自由都没有了吗?!”

“这……”两个士兵对视一眼,复又看向鸑变迦罗,垂首道:“此乃主帅之意,还请少主莫要为难我等。”

“……哼!”鸑变迦罗愤怒转身,又回到桌案前坐下。在桌案上,铺着一张示流平原的大地图,鸑变迦罗的手指自某处平地滑向它的对面,然后指尖轻轻一叩。

十日了,整整十日,父帅不但没有出兵攻打王军,反而在澜水附近与他们僵持起来。僵持一日,所耗粮草不知几何。而王军却不同,他们的后方就是甘州,离补给线这么近,这是准备打一场消耗战吗?!

鸑变迦罗握紧拳头,同时紧抿嘴唇。不同的,他们与王军不同,由八个部落组合在一起军队终究不能同心一念。长此以往,只怕不妙。但父帅……父帅为什么不出兵?为什么要将他留在这里,明明只要他一道命令,自己就可以带着末邪部杀向敌营。无论是做诱饵还是做先锋,也比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好!

看着内中那道愤愤不平的身影,站在营帐入口的两位士兵对视一眼,无奈摇头。

别说少主不能理解元帅此举,他们其实也不明白为何不趁着大好机会攻向敌营。但元帅及其他七部未曾发兵,那他们也不好跑到元帅面前跪求出战。

一时空气冷寂起来,只剩下营帐外噼里啪啦的火柴灼烧之声。

慢慢地,这声音似是夹杂上了什么异常的声响。鸑变迦罗蹙了蹙眉,站起身看向营帐外。

不仅是他,连门口守着的士兵也齐刷刷看向营帐外。鸑变迦罗快步走了过去,来到营帐门口,神情中带上一丝惊讶。

只见明灭不定的火光间,有不少士兵正朝着远处主营的方向奔去。刚刚所听到的声响,就是众人齐刷刷的脚步声。

这是怎么了?

鸑变迦罗顾不得禁足令,快步奔向主营方向。一路行来,他隐约听到些议论。

“那人是谁啊?”

“谁知道呢,居然敢在这个点孤身前来主营。”

“元帅居然将那人放进来了,那人还真不怕死。”

听着这些琐碎的声音时,鸑变迦罗已来到主营附近,他停了脚步。

不只是他,分列成两队的士兵们都停下了动作,众人齐刷刷看着那道缓步走来的身影。

只见火光下,有道身着黑色披风、头戴兜帽的身影正缓步朝主营方向走来。他走得极其稳妥,丝毫没有因为四周多出来的士兵而有所胆怯。只是他兜帽罩了头,鸑变迦罗也看不到他的真正面容,只能在他走动间窥得黑色披风下一闪而过的银甲。

那人来到了主营前,拱手一礼:“王军特使,求见末邪王。”

是个年轻的声音。

声甫落,鸑变迦罗的父帅,也是当代末邪王坐于营帐之中,闻言冷笑一声:“小子虽然不大,胆子倒是不小。你来,是代表你们的陛下求和?”

鸑变迦罗清晰地看到那人勾起嘴角,丝毫无惧:“自是代表玄帝陛下亲来,却不是为了求和。”

“哦?”

“我来这里,是与元帅行一盘棋局,相信元帅应不会拒绝。”

“什么棋局,值得九天玄帝亲自派人前来,也不怕小子行棋之前丢了性命吗?”

鸑变迦罗,不,不仅是鸑变迦罗,而是在场所有人,皆看见那人抬起头,取下头上兜帽。霎时,一张清俊如玉的面孔入了众人眼中,墨发如云面貌俊逸,只是露出的笑容却总有几丝邪魅之感。

“是他……”

“竟然是他,王军的少将军。”

“仙心藏玄玉逍遥?”

众人难压心下惊讶,纷纷议论不提。而那个名字,仙心藏玄玉逍遥,也至此入了鸑变迦罗耳中。

仙心藏玄,王军少将,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,他都时常将这个名字刻在心中,划在心底。直至鸑变迦罗变成了大漠苍鹰,他仍忘不掉那个夜晚中,那人微笑着说出一句话。

他道:“自然是与元帅行上一盘‘斩龙局’。”

 

 

“如果不是末邪王争强好胜,行那一局斩龙局,也不会被斩掉头颅。”永王微笑着看着大漠苍鹰:“你也不用早早接过末邪王的重担,与他们一起以八部众血祭召唤出邪神力量,使王军覆灭大半。”

“说这些多,你究竟想说什么。”不知为何,大漠苍鹰只觉得一阵眩晕,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,却不想,一肘压下石桌上,死死抵住额头。

不对……哪里不对……

那人依旧笑着,语气仍是云淡风轻:“你,感觉到不对劲了是吗?”

“呃……”大漠苍鹰连话都没有说出口,顷刻间他只觉得五脏六腑烧的厉害,一股血腥猛地冲上喉头,不及抿唇吞咽,粘稠的鲜血直接吐在地上。

“你……你下了毒?”大漠苍鹰抬起头,却只觉得头晕目眩,四肢乏力,冷汗直流。而对座之人的目光,依旧是那样的平淡。他甚至颇有闲心地念道: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。虽然将军不是死于战场,但这葡萄美酒,却是我能赠予将军的最好东西了。”

大漠苍鹰明白了,所谓的离别之时,并不是他离开王朝之时。生死之别,亦是离别。可恨他还未曾弄明白父亲之死,便只觉得五脏六腑绞痛非常,血止不住地呕出。

他要死了吗?死在这个人的手中?

而永王,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呕血不止的大漠苍鹰。突然,他啊了一声:“对了,我曾说要赠予将军一份礼物,现在,就赠予将军吧。”

言方落,永王伸手握住面上的玄金面具。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在旁人眼中,缓缓地取下自己的面具。而大漠苍鹰的目光先从微微涣散,慢慢地带上一丝惊恐。

只因为那张面容,那张面容分明就是神毓逍遥的面容!

一瞬间,大漠苍鹰什么都明白了。

“是你……是你杀了我的父王!咳咳咳……”大漠苍鹰猛地站起身,似乎想抓住面前的人,却又失去了挣扎的力气。他跌坐在地上,捂着胸口,鲜血止不住地咳出,落在褐衫之上,分外凄凉。

而永王,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。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挣扎的大漠苍鹰,眼神仿佛是看着一只将死的蚂蚁。

“末邪王的血脉必须扼杀,只要你死了,他们就再也无法血祭邪神。”永王站起身,伸手一招,法杖握入手中。而他橘色的长发,也慢慢变为墨色。这样的他,更像是年轻时的神毓逍遥。他来到大漠苍鹰的面前,高高地举起法杖。

“还请将军先行一步了。”

永王做着一副温良无害的姿态,法杖临空而落,直直朝大漠苍鹰的脖颈处扫去。

大漠苍鹰毫无躲闪的力气,他只能闭上眼,听天由命。

 

‘当’的一声,大漠苍鹰睁开眼,愣愣地看着面前拦下法杖的长剑。

那长剑通体湛蓝,刻有云纹在剑身,恍如晴天白云,叫人见之心旷神怡。而拿着剑的手很稳,稳到既是在法杖强大的力量下,它也没有丝毫抖动。

永王想来是未曾想到有人能在这个点拦下他,他的面上带上讶异之色,而那人一架法杖,直直将永王推出小亭。

“我就说雕兄怎么突然神神秘秘,原来真是跟你混在一起了!”神毓逍遥一收长剑,将大漠苍鹰一臂拉起,见他满身血迹时,神毓逍遥蹙了蹙眉头,他让大漠苍鹰先坐下,然后从怀中取出个药瓶塞进他手里:“不知道有没有用,先吃一颗压着。”

“神毓……逍遥?”大漠苍鹰显然没想到此时此地此刻前来救他的人居然是神毓逍遥,他不是在回龙观吗?为何会出现在这里?

仿佛察觉到大漠苍鹰的疑问,神毓逍遥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:“那个……是灵蝶啦,我感觉你怪怪的,就放了只灵蝶在你身上。”

大漠苍鹰费力地吞下一颗药丸,身体里那股灼烧之感总算变轻了许多。

而神毓逍遥,他再次看向永王。在看清他的面容之时,神毓逍遥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。但他没有说什么,而是举起长剑,剑锋冷对。
“我倒不知道永王殿下竟对我这张脸有这么大兴趣,为了我的脸不惜将自己的脸皮都给替换了。”

明着是说替换,暗地里却是骂对方不要脸。这等阴损的话,也只有神毓逍遥说得出了。

而永王,他看着白发如霜的神毓逍遥,不由轻笑一声。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做出这等举措,让神毓逍遥着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
“笑,笑什么笑?”

“国师大人对将军倒是情谊深重,为了他的性命,竟不惜孤身前来小王这座别府。”永王微微笑着:“可是,国师大人,你是用什么样的心,来小王这里讨走将军的一条性命呢?”

“我用什么讨走他的性命?”神毓逍遥眉峰一挑:“你暗中谋害王朝大将军这条罪名,难道不足以让我出手?”

“可这位王朝大将军,先害国师大人险些殒命,后又是天邪八部众党羽。于公于私,国师这份讨保都是毫无理由啊。”

“连我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,何须你来插手,至于八部众之事——”神毓逍遥抬高剑锋:“害我背了这么久黑锅的人,果然就是你吧!”

“哈。”永王不置可否。

“既然你说不服了我,我也说不服不了你,那就比过一场。”神毓逍遥看了一眼大漠苍鹰,又看向永王:“我赢,人就让我带走。”

“神毓逍遥,你的伤!”

“对付他,这点小伤不打紧。”神毓逍遥踏出小亭,来到永王面前:“比不比?”

听着他满腔怨念之语,永王目光微闪,似是忆起什么,片刻后,他发出一声柔软的叹息。

“那就恭敬不如……”

他眼神陡然一变。足下一蹬,身形飞速跃出。

“从命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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