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路如今已惯,此心到处悠然。

神毓逍遥中心《经年》(41)

四十一、

 

“……少将军?”

他寻声看去,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个少年,穿着一身铁甲,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灰尘。而那双眼睛,在此长夜之中,格外明亮。

玉逍遥还未开口,就见对方颇惊喜地跑过来,微仰着头,叫道:“少将军,真的是你!”

这般热情,让他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:“你是……?”

“我是火头军的!少将军您不认识也属正常。”那只比玉逍遥小一点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,许久未曾见到这般活泼的人,他也不由笑了一下:“你过来,是有事找我吗?”

“也不是……就是……哎呀!”少年跺了下脚:“就是看见少将军您在这里,想跟您打声招呼,看看您怎么样了。毕竟……”少年抬头看了看天空,仍是如墨的夜色,他又看向玉逍遥,声音一下子放低了:“少将军……”

“怎么?”

“我们……真的能离开吗?”

此言一出,少年小心翼翼瞅着玉逍遥,生怕他突然变脸动怒。却不想,玉逍遥只是垂下眼,那一身本该光鲜亮丽的银甲因为围困多时也粘上了不少灰尘,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如前。而少年,他也听到玉逍遥平静开口:“为什么觉得不能?”

“……我们被困在黑水泽已经这么久了,不提逐渐消耗的粮食,还有洁净的水,在沼泽里也快寻不到了。昨天我房里有个兵,半夜里还在喊口渴想喝水,到最后只能用沾湿的衣袖抹抹嘴唇……”

他越说,声音越低,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告知少将军这些事,却又觉得自己必须要说。

就见玉逍遥突然走过来,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肩膀。他的声音依旧很温和,像是天幕之中,拂过白云的清风。

“会出去的,你看,陛下的军队尚在黑水泽外,还有应龙副将回去统筹粮草,我们在黑水泽失踪这么久,必然会引起他们的警觉。所以……我们一定会出去的。”

“真的吗?”少年抬起头。

玉逍遥看着他,轻轻点头:“会的,我向你保证。”

 

※※※

 

他做了一个梦,梦到了许久以前的事情。

可慢慢地,安静的梦中渐渐掺杂了杂音。有人在奔跑,有人在哭泣,更有人在火焰中仰天大笑。

他们都在说话,可他们在说什么?他很努力地想辨别,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,任凭杂音渐渐清晰起来,原来,他们在说——

“药布,药布!快拿止血的药布!”

“不好,药布被血液腐蚀了!”

“张太医呢?张太医去哪了?快让张太医给国师行针止血!”

“大事不妙,张太医吐血了,他说国师的血里有毒!”

“王太医快过来!”

“快给国师用天香玉露丸!”

嘴唇被撬开,一枚药丹塞入口中,夹杂着涌上的腥甜气息,硬生生吞了下去。

他想动手,却发现依旧没有什么力气。只能任由那双扶起自己的手又将自己放下去。一瞬间,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。

“启禀陛下,国师的伤口虽然不大,但是伤及肺腑,现在只要止住血就可以暂时无恙,可是国师的血——”

“让朕来试试!”

他又被扶了起来,一双手掌贴在背心,源源不断的真气自掌心传来,让昏沉的意识好似走在悬崖边际,将坠未坠的感觉。

同时,他听见有人开口,声音低沉却铭刻在心:“玉逍遥,你给我听着——你绝不能死,知道吗!你绝不能死!不然,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!”

玉逍遥……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……

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……

终于,他又昏了过去。

 

再醒来时,已不知过去了多久。只觉得眼前昏暗得很,一点光线都没有。

他费力地眨了眨眼,模模糊糊的视野总算清晰几分。稍一动,胸口上就传来钻心的疼。

也是这疼痛让人清醒了不少,他轻轻地咳嗽几声。这声音也入了在外守着的人耳中,有人过来查看,见到双目已然睁开的他,颇惊喜地喊道:“国师醒了!”

国师?谁是国师?

大量失血的他连思维也僵化了不少,只听着脚步声远去,又有人进了屋内,来人坐到床榻边,低声唤道:“玉逍遥?”

他呆呆地看着那张并不算年轻的面容,在对方眼中,他可以看到深切的担忧。而这张面容……这个人……

“玉逍遥?”

“是……奉天啊……”出口的话沙哑到不可闻。

 

原以为神毓逍遥又出什么状况的君奉天心下本是一紧,可听到他的声音后,提着的心总算能稍稍放松。他看向一旁守着的宫人,扬声道:“去倒杯水来。”

“是。”

宫人很快奉上茶盏,又将床榻边的烛灯燃起,套好灯罩,才退下让皇帝陛下与国师大人谈事。

神毓逍遥又闭了闭眼,失落的记忆也在一点点复苏。他想起来了,他在九玄塔上测山河筹,永王来了,他本有布局,让帮手对付永王,却不想那个帮手,他竟然……

神毓逍遥感觉到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,然后一个瓷盏递到唇边,他下意识吞咽了几口,算是润润嗓子。面对君奉天,神毓逍遥只能低声道:“多谢你了,奉天。”

“……谢我有何用,你知不知道,玉箫和默云差点急疯了。”君奉天将杯盏放到一旁,然后让神毓逍遥躺下,再看着他,脸色变得异常难看:“我就说一般兵刃怎么可能伤你如此之深,玉逍遥,你可真有本事,将神皇之气传给默云和玉箫时,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!”

神毓逍遥侧了侧脑袋,似乎觉得君奉天声音太大了,不过听他这话,想来他也是清楚前因后果了。神毓逍遥扯了扯嘴角,算是一个笑容:“看来他们俩不听话,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了。”

“不然呢?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?”

察觉到君奉天是真的生气了,神毓逍遥又睁开眼,对着君奉天苦笑一下:“情况太急,容不得我思考,何况我现在不是没事吗?你也注意下身体,若是身体有损该怎么办?”

君奉天就这么看着神毓逍遥,神毓逍遥也看着君奉天。看着看着,君奉天转过头,闭了闭眼,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
不多时,就听见神毓逍遥一声轻笑:“冷静了?”

“……再大的火气,也不该是此时发泄。倒是你……”君奉天看着神毓逍遥,他的气色比之先前可说是苍白如纸,但那双微微泛紫的眼眸却如以往蕴含着笑意,似是对万事万物,皆不上心。

真的不上心吗?

君奉天突然道:“你是不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?”

“……是或不是,有这么重要吗?”很显然,神毓逍遥清楚君奉天所指的是什么。

“那一刀,看似伤你极重,实则离心脉偏了三寸。若他再正三寸,你此刻已然无命。”

君奉天话语落下,就见神毓逍遥微微一怔,似是未曾想到。良久后,他闭上眼:“我能感觉到他出刀时的坚定,也以为他不会手下留情。”

“你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?因何他要制你于死地?”想起九玄塔上那一幕,君奉天至今都不敢相信,这位于公对王朝有大贡献,于私更是神毓逍遥好友的人,竟会对神毓逍遥突下杀手。而他事后失去踪迹,九玄塔上也有术法的踪影,究竟是谁,于此时出手救走对方?

思如此,君奉天神情冷肃起来。这件事不仅是关乎国师性命,更关乎王朝声誉。若让南北两侧的蛮子们知晓,只怕将有惊天之变。

而神毓逍遥,在听见君奉天此言后,先是一愣,随后,似乎在思索什么。

君奉天静静等候着,就听见神毓逍遥轻叹一声:“他说,我杀了他的父亲。”

得此答案,君奉天也是一副未想到的模样:“他的父亲?被你所杀?他的父亲是谁?”

神毓逍遥嘴唇动了动,最终还是未曾说出那个答案。

一见如此,君奉天心下了然:“你不愿说?”

“让我好好想想,因何会落到如此地步吧。”神毓逍遥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疲倦:“我想他肯定对我有所误会,只是他现在……”

“他被人救走了,不知是谁,只察觉到九玄塔上有术法的影子。”君奉天察觉到他的疲倦,稍起了身,为人将锦被朝上拉好:“这些事你就先别管了,慢慢养伤,伤好了,我们再说其他。”

“好……”神毓逍遥闭上眼,听着君奉天的动静。他先是在身边又坐了一会儿,然后起了身,应是灭了灯罩里的烛灯。再然后,他朝着屋子外面走去。等到脚步声彻底听不见时,一直安然闭眼,似是睡过去的神毓逍遥,突然睁开眼。

他抬起手,拂过胸口的伤处,想着那突然调转方向的一刀,默默念着那个陌生的名字。

鸑变迦罗,他听过这个名字,在很早很早以前,早到师尊尚在之时。师尊说,那是末邪王的长子,更是天赋异禀的将帅之才。

可雕兄……居然是鸑变迦罗?这真的可能吗?还是说自二十年前的孤身入京,到如今名为王朝大将军,他所做的一切,皆是为了这一场复仇?

还有末邪王之性命,如果他没记错,当年发兵黑水泽以前,师尊就告知他末邪王已然身故。如今雕兄说是他杀了末邪王,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?

想着想着,神毓逍遥又忍不住咳嗽起来,好在附近没什么人,能让他躲在锦被下闷声咳嗽。

终究是伤得太重了……神毓逍遥闭了闭眼,全身都放松下来。

还有雕兄之去向……他大概知道,是谁将雕兄带走了。

 

夜色已深。

君奉天走出寝殿时,一干宫人皆是掌灯等候,而各位大臣在九玄塔事发之后都让他们分别回家去了。只留下禁军统领应龙无忌,如果刺杀国师者不是王朝大将军,这里本该还有他的位置。

君奉天走了几步,又停了下来。他抬头看着满天星斗璀璨,听着夜风如诉,良久不曾开口。

身后应龙无忌默默守候。

君奉天突然开口了:“传令下去,此事不可声张,若有声张者,一律发配边疆。然后——”他顿了顿,又道:“加强城门戒备,暗中搜查大漠苍鹰下落,若有发现,活着带回来。”

“是。”

应龙无忌应声退下后,君奉天转过身,看着身后的寝殿,突然道:“张太医如何了?”

“回陛下,张太医他……他怕是不行了。”

君奉天沉默地闭上眼,努力压制着自己心底的情绪。许久后,他轻声一叹。

“好生抚慰张太医家属,之后三代,家中男子可不纳兵役。”

这么恐怖的毒,究竟是怎么回事?

 

※※※

 

暗室无光,却有人独坐此间。

蓦地,光秃秃的烛灯上突燃火苗。有一只修长的手将灯罩盖在烛灯上,柔和的灯光顷刻照亮半室,也映出一双落在墙上的人影。

大漠苍鹰依旧没有动静,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右手,伤口早已停止流血,并布满血痂。可那惊天一剑,竟是君奉天自遥远的凤图山上千里发至,若不是这个人帮忙,他想必也挡不住那愤怒的一剑。

“你留情了。”

耳侧,有人率先开口。

大漠苍鹰仍是沉默。

不沉默又当如何,那骤转的一刀本该刺破神毓逍遥的心口,却不知为何,偏偏离心脉稍偏三寸。这样的变故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,他是不忍吗?又或者是对那人仍有几分真真假假的情谊才至如此?

大漠苍鹰视线微转,落在那把染血的长刀上。

永王轻声一笑:“你虽留情,却不曾想他会如何待你?”

“我既行此路,便早已觉悟,也没什么可后悔的。”

“你虽不后悔,但我那位好皇兄怕是得为了王朝将此事隐瞒下来,毕竟作为百战军的统领,亦是王朝大将军的你竟然同室操戈,若让南蛮子们知道,怕是麻烦大了。”

说着这话时,他依旧笑着,并没有因为对方将私仇放在家国之前而所有鄙夷。大漠苍鹰抬起头,看着晕黄的灯光下那人披散着的橘色长发,冷冷开口:“那你想我如何做?”

那人勾起嘴角,笑容竟有些诡异。

他说:“不如,离开吧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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