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路如今已惯,此心到处悠然。

神毓逍遥中心《经年》(40)

四十、

 

十日眨眼即至。

天还未大亮,一直封闭着的宫门便已缓缓开启。随着长长的号角声响起,禁军在早已戒备的天街上开道,随后,是六十四名宫人,手持花篮挥洒于街。再后面,便是一座四面遮蔽的御辇。在御辇内,端坐其中的正是当今皇帝陛下。他一身朝服,头戴玉冠,神情肃穆。在他身侧,是一座剑架,上面奉着一把长剑。其剑古朴却不失正气,正是皇帝陛下随身佩剑‘正法’。在御辇之后,又有六十四名宫人,手持各色器具,跟随在后。

而街道两旁,蓝白衣袍的仙门弟子、身着银甲的禁军,再加上跪迎陛下的百姓。形成了奇妙且安静的氛围,除却马蹄踏声,便只有悠远的号角,伴随缓缓而动的御辇,吹散了晨间厚重的雾气。

这一行人,便是要去城外、也是临近九玄塔的凤图山上准备祭礼。随道路渐近,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,至辰初,终行于凤图山下。

满朝臣子皆于凤图山下静候,见御辇过来,顾不得晨露微重,纷纷跪下,高呼万岁。而御辇停下后,位于其上服侍着的宫人跳下马车,为陛下赶紧准备马凳。随着幕布撩起,手捧正法剑的小太监先行一步,之后便是皇帝陛下。只见陛下立身御辇之上,神色淡淡环顾一圈,再见右掌一抬:“诸卿免礼。”

“谢陛下。”

禁军统领应龙无忌快步上前,对陛下抱拳一礼:“启禀陛下,禁军布置已安排妥当。”

“爱卿辛苦。”见到应龙无忌,皇帝神情明显温和不少。应龙无忌本该退下,让皇帝亲上凤图山,却见他脚步一停,抬首看向城中。

陛下不动,周遭人亦是不敢动。蓦地,一串流光自城中冲天而起,伴随着明亮的鸾凤清鸣之声,天外有青鸾展翅飞来,宽大身躯上一人迎风而立。原本站立好的仙门弟子再次躬身,齐声应道:“恭迎掌门——”

云徽子顺势落地,来到君奉天面前,亦是行了跪拜之礼:“臣,参见陛下。”

“掌门请起。”

君奉天温言依旧。

“启禀陛下,仙门弟子已安排妥当,恭请陛下登山主持祭祀。”云徽子认真应答。

君奉天闻言,轻轻颌首,随后转道踏上凤图山道。有华盖遮天,暂掩了不曾到来的风雨。云徽子本该与众朝臣紧随其后,可刚行几步,一种异样的感觉浮现于心头。

他下意识看向四周,虽是不入朝中的方外之士,但他对于朝臣的模样并不算十分陌生,这一观望后,让云徽子下意识蹙了蹙眉。

奇怪……为何总觉得少了谁?按理说今日祭祀虽比不得秋日大祭,但朝臣们应不会少谁才是。

云徽子这么想着时,亦抬头看向遥遥可见的九玄塔。

接下来,就看大师兄的了。

 

辰时过半,回龙观门缓缓打开。

率先出来的是以品愁惶为首的门徒四人,他们分列站在观门两侧,微微躬身。在他们身侧,一群蓝白衣袍的仙门弟子也随之躬身后,耳侧突然响起清脆的铃声。

叮~

一声响,一只绣着精致云纹的长靴踏了出来。随之而来的是腰上悬挂的一枚精致小铃,再然后,一身蔚蓝云袍的神毓逍遥踏出回龙观,他神情淡然,不见往日半点嬉闹之色。而周遭人见他出来,纷纷恭敬道:“恭迎国师。”

叮~

又是一声铃响,神毓逍遥缓步走向人群中间。若能仔细观察,便会发现,神毓逍遥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样的长度。而在他经过品愁惶身侧时,品愁惶随即转身跟上,在他经过孤踪隐影时,孤踪隐影随之跟随在品愁惶身后。接下来的也是如此,直至到了小道尽头的马车前时,神毓逍遥身后已跟了两队人。

神毓逍遥踏上马车,车夫亦是仙门弟子,他先行了一礼。再随着他长鞭一挥,马车缓缓驶动时,又一串流光冲天而起。

 

近辰末,天已大亮,被华盖所遮掩的陛下虽然年近不惑,但显然没有因为凤图山这点高度需要走走停停,甚至是喘气如牛。他步行稳妥,身体健壮,比之他身后的朝臣们,更是面不改色,颇有武将之风。相反的,这一次前来的文臣们倒是比陛下先喘上了。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追究喘不喘的问题,山林渐隐,视野逐渐开阔起来。直至城中流光冲天而起时,君奉天一行人已然来到凤图山顶。

似是有所感召,山间雾气已散,一缕轻薄的阳光自天穹中那道裂缝里倾泻下来,落在供奉的案几之前,因这一次并不是秋日大祭,而是与国师一同聆听天意,测则薇命格,所以供奉之类并不如秋祭时繁琐。

君奉天等人刚刚站定,礼部尚书上前,自案几上拾起一卷黄绢,缓缓展开,高声朗读祭文。

身后百官皆沉寂,唯有风过透身,稍带些许凉意。

君奉天抬目静观远处的九玄塔,从这个角度看九玄塔,恰好可以看到九玄塔最高层,如果有人在那里,一举一动皆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 

辰末,自回龙观驶出的马车已临近九玄塔下,在九玄塔周遭的仙门弟子也纷纷行礼,表达着对马车中人的尊敬。直至停于九玄塔下,品愁惶先搬来了马凳,这才替神毓逍遥撩起幕帘。想来是第一次参与如此重要的祭礼,品愁惶的手还有些微微发抖,这一幕被刚下马车的神毓逍遥看入眼中,他突然笑了一下。

“怕什么,还会有很多次的。”

品愁惶一愣,还未开口,神毓逍遥已然踩上马凳,下了马车。

他来到九玄塔之前,抬首看着这高耸入天的石塔。历经百年风雨,犹可见这石塔上的斑驳痕迹。而石塔中,除却云海仙门所收藏的一些典籍,便是历代掌门人的画像。

今日开塔,本是为了测山河卦象,且聆听天意。因而仙门弟子分列站于九玄塔前的街道两侧,而九玄塔塔门两侧,更是安排着王朝禁军。

神毓逍遥收回目光,随着在前引路的两道蓝白身影,他来至塔前,看着塔门缓缓开启。

同时,悠扬的号角声再次响起,提升着远在凤图山上的皇帝及众人,国师登塔。

 

“千古昭昭,何其显耀。壮哉吾土,泽吾万灵——”

随着礼部尚书最后一句话落下,以君奉天为首的朝臣们纷纷下跪,行大礼。亦是同时,悠扬的号角声自城中响起,昭示着国师已然进入九玄塔中。

“恭请国师登塔——”

再起身,朝臣们的声音似可震天,远远传去,惊了无数飞鸟腾空,在凤图山上盘旋。

 

“恭请国师登塔——”

在神毓逍遥踏入九玄塔第一步,身后一干人、塔中站立着的仙门弟子,也纷纷躬身行礼。神毓逍遥轻轻颌首相应,随着品愁惶等人有些局促不安地踏入内中后,塔门缓缓关上。

神毓逍遥抬头看着盘旋而上的木梯,又踏出了一步。他的脚步极轻,却也极缓。而神毓逍遥每行一步,皆可看到每一层皆有仙门弟子守在楼梯口。

直至到了第五层,孤踪隐影留下。至第六层,问仙箓留下。第七层第八层如是,到了第九层,已只剩下神毓逍遥一人了。

神毓逍遥站在木门之前,不知想着什么,他缓缓抬手,轻轻地推开木门。

入目依旧是老者那张冷肃的容颜,神毓逍遥踏入内中,来到香案之前,比之先前的冷清,这里已将瓜果贡香备好。神毓逍遥将一束香点燃。然后恭恭敬敬地对着老者三拜,才将清香插入香案中。

师尊……他在心中默默念着,弟子必定不辜负师尊所托,定为陛下……护我山河。

他转过道,来到右手边的木门前。正准备推开时,他的手突然顿了一下。

也只是一瞬间,大门推开。

 

巳初,天光破云,晴日正好。

山上众人皆已见到那道踏入平台的蔚蓝身影,尤其是君奉天,视线一下子便落在那人身上。

只见那人先是来到案几前,先是跪拜天地行大礼,再向君奉天方向跪拜行礼。君奉天轻轻颌首,那人似有所感,便起了身。

接下来一幕,足以让任何人瞠目结舌。

只见高塔之上的国师,大袖一挥,狂风忽涨,吹动山林猎猎作响,风亦透身而过。而蔚蓝天幕上,迅速渲染开墨色,在墨色深处,诸天星辰闪耀,并隐隐有月影出现,正与另一边的朗日晴空形成对比。

天为乾卦,地为坤卦。以天地为卦象,以山河为算筹,正是——山河筹。

这一下,那些平日里对国师不管朝事,认为他只会混吃等死的朝臣们个个皆是哑然无声。而云徽子,他听着似是从城中传来的隐约动静,视线又一扫四周,心下暂定之余又有疑虑。

起山河筹需要大量灵力才可支撑,若是平日里的大师兄自是无虑,可那一日大师兄将自身的功力传给自己,也不知他现在能否撑得住。

同样的疑虑,也在站立于宫殿前,抬首观看天象的玉箫心中。

 

不得不说,云徽子的忧虑是正确的。甫起山河筹,神毓逍遥只觉得体内灵力如入无底深渊,倾泻而入却听不到半点声响。他再起指诀,天幕中云流忽转,也叫灵力更快抽出。

有冷汗顺着额角落下,神毓逍遥抿紧唇线,翻掌一抬,星辰忽隐,月华之光暴涨。

不够……还是不够……

他在心中默默思索着,看来真是高估自己了,失去了部分功体,连卦象都无法支撑住吗?

就见指诀再次变化,天空中那一轮月影慢慢地靠向当空晴日,就在月影缓慢挪动之时,神毓逍遥突然开口:“你还不出来吗?”

身后毫无动静。

神毓逍遥微微转头,看向身后不远处,语气中带上一丝冷漠:“总不会认为藏于石塔之中,我就真的一无所知了吧。”

“呵呵呵~”极低的笑容忽然响起,本是空无一人的塔中,忽然浮现出一道人影。他身着玄色华丽长袍,足可拖曳在地上。橘色长发披散,面覆玄金面具。而他手中,所持一根长长的法杖,上方所镶嵌的宝石,耀眼夺目。

“国师大人果真不同凡响。”永王笑着开口。

而神毓逍遥,他面对着缓缓聚拢的山河卦象,只是冷冷开口:“比不得王爷术法高深,早一步栖身在九玄塔中。”

“看来国师对小王的出现并不惊讶呀。”面对冷淡的神毓逍遥,永王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,并未见到半点不耐:“还是说,这一切早已在国师的预料之中呢?”

又有一点汗水顺着额角落下,幸亏是背对,才不让永王看入眼中。神毓逍遥说:“算不得意料之中,只是想着,如果在我最无法提防的时候有人没有动手,那才叫稀罕事。既然殿下出现在这里,想必是为我而来的了?”

永王站的位置很巧,正好在门内不叫外界的人看到又能应神毓逍遥的话。他听到此言,眉眼一弯,笑道:“的确,小王是前来询问国师大人,可愿意放弃回龙观下的龙首了?”

神毓逍遥闻言就是一声冷笑:“殿下莫不是忘了那一日我的回复?回龙观之事,除却天子亲自下令,不然,只有我能决定。”

“那真是遗憾了。”永王一声叹息:“看来小王必须做一点必要之事,才能换来国师大人的点头了。”

本该有所警惕的神毓逍遥闻言却是一挑眉头,出乎意料地发问:“哦?你想做什么?破坏占卜的卦象吗?”

“如若是呢,国师大人。”

一句大人入了耳,似是唤起神毓逍遥的大好心情,他看着天际的日月星辰,勾了勾嘴角。

“那我只好——请人相助喽。”

话音落,一声清脆的铃声突然响起,回荡在耳侧。永王一收法杖,只见浮空中流萤飞舞,慢慢地汇聚成一道挺拔身影。束发褐衫,面容冷肃,手持长刀,正是——

“有劳神雕兄了——”神毓逍遥笑眯眯道。

原来那枚被神毓逍遥随身携带着的小铃,竟藏着一个人,正是被他说尽好话才请来的大漠苍鹰。

大漠苍鹰淡漠地看着永王,永王也静静看着大漠苍鹰。一时冷寂下来,唯闻风声如泣,鼓动衣袍。

扑通。

心猛然一跳,叫神毓逍遥微微蹙眉。

这种感觉……为何有一丝不对劲?

还未细想明白,他已然听见永王用他一如往常的语气,轻声笑道:“国师大人,你确定——他真的是来帮你的吗?”

 

凤图山上,君奉天一行人默默观看九玄塔上神毓逍遥的动作。只见周天星辰飞速运转,将日形月影团团包围。风声猛涨之际,一直静默不语的云徽子似是看到了什么,顾不得礼数规矩,迈步上前。

当风声一滞时,天地间唯闻云徽子凄厉地大喊:“大师兄小心——!!!”

 

神毓逍遥慢慢地低下头,看着这把穿胸而过的长刀。

他见过这把刀收藏于鞘中的沉稳,也见过这把刀在那人手上的挥洒自如。那是身为好友的礼遇,可有朝一日,他们不再是好友了呢?

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,也因此,不曾想到这把刀会捅入自己的胸膛。

神毓逍遥指诀一松,天幕上的卦象也随之慢慢消散。他想说话,但冲上喉头的腥甜,直接染红了蔚蓝的衣袍。

他们为什么会是这样?不应该啊,为什么会是这样?

“为、咳咳,为什么?”神毓逍遥忍不住发问。

那把刀缓缓抽动了,似乎挨着他的心脏,磨蹭之间,刮得心窝生疼。

同时,那人的声音低沉,一如既往:“玉逍遥,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示流平原之上与你一战的末邪王吗?”

大量失血的神毓逍遥艰难地思考着,末邪王,那不是天邪八部众之一吗?

“你、你是……”

“那个被你斩下头颅的人,是我的父亲,而吾名——鸑变迦罗!”

 

神毓逍遥一个踉跄,长刀恰时抽出,只见一腔热血当空泼洒,染红石地。塔上塔下,众人皆来不及反应时,忽闻一声怒喝:“放肆!”

一把周身夹杂耀眼金芒的长剑自凤图山方向破空而至,越九霄,登云端,直直斩向手持染血长刀的大漠苍鹰。

——正法,出鞘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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