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路如今已惯,此心到处悠然。

神毓逍遥中心《经年》(36)

三十六、

 

眨眼便到了深夜。

京师内除了几声清脆的打更声,便只剩下一片寂静。而位于京师以西的回龙观,云海仙门中人亦是早早安歇,等候着新一日到来。

可子时刚刚过半时,小院里却突然响起推开房门的声音,有一道身影自房内走出。他先是看看四周,确定大家都睡着以后,才反手拉上房门。一个人用略显漫不经心的步伐,朝着三清殿走去。

圆月也隐了于乌云后,长风浩荡,透身而过,带来一丝凉意。而那人就这么慢慢走着,探知着下方的动静。不一会儿,他就来到三清殿前。

三清殿中香火未灭,但他却不是来添香火的,他朝着三清殿侧方的小道走进去,来到那座石塔边,手掌放了上去。

他闭上眼,默默感知着回龙观下的阵法,结果,却是意料之中的。

果然,回龙观下的地气被永王用不知名的办法修补好了。不然以那一日的动静,回龙观怎么可能没有事情?他这么想着时,也放下了手,听着山间最后的虫鸣声,转身离去。

等到他再回到院子里时,手中已多了个东西。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前,看了看这个高度,稍一运气,轻松跃上屋顶。

他身子一转,就这么坐在屋顶上。恰时风吹云絮,圆月又露出来,清辉遍布天地,也映亮了那张面容。

——是神毓逍遥。

神毓逍遥看着手中的酒坛,想了想还是将泥封掀开,一股醇香的气息扑面而来,一闻便知是珍藏多年的好酒。

而他,本来是不喝酒的。因为喝酒会让人难以清醒,也会让人做下错误的决定。他很早以前就戒了酒,却不想自那一日在水榭中见过君奉天后,这破戒的次数是一而再再而三。

今夜他突然想喝酒,什么理由都没有,就是突然想喝。所以他痛快地将当年以为不会再起出的酒坛今夜起出,就是想成全这一番任性。

神毓逍遥饮下了一口,酒还是当年的滋味,可人呢?还回来的吗?

就像这回龙观,无论他处是怎样的阳光明媚。可身处怪物之上的回龙观只能见到阴霾遮天,他说过要解决这件事情,可到底该怎么解决呢?

神毓逍遥垂着眼,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,只觉得这酒越喝越让人清醒,也让人看清眼前的事实。

就在这时候,身侧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,神毓逍遥也不看过去,只是淡淡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谁要这好酒太香,勾得人想睡也睡不着。一出来,就看见大师兄你坐在屋顶喝闷酒,只好上来陪陪喽。”坐在他身边的云徽子一翻掌,不知从哪拿到个瓷盏,递过去:“给我也来点。”

“成,大师兄心疼你,好酒也分你一半。”神毓逍遥笑了下,把酒坛一倾,酒液顺势入了杯盏,待到满了,才将之收回。

云徽子端起盏一饮而尽,然后啧了啧舌:“千日甘?”

“二十年的千日甘,今日算便宜你了。”

“真算是便宜我了?我看大师兄你是在遗憾和你喝酒的不是二师兄吧。”似乎是因为只有彼此,云徽子也稍放开了些,不再恭恭敬敬称陛下。而神毓逍遥屈起一条腿,将酒坛搭在腿上,两手又压在酒坛上,笑眯眯道:“奉天有那么多千日甘,想喝随时都可以喝,可大师兄只有这么一坛,到底谁重要,小默云你该清楚吧?”

云徽子‘切’了一声,又将他手里的酒坛夺过来,自己倒了一杯。再将之饮尽后,他才开口:“什么事让你半夜三更睡不着?”

神毓逍遥想了想,还是老实交代:“挺多事情的。”

“比如说?”

“比如……”他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,然后说:“比如明天面圣该怎么说啊,比如回龙观今后该怎么做啊,还有北邙山、帝陵……还有……”说着说着,他的声音小了起来。惹得云徽子又看过去:“还有什么?”

“还有……玉箫所怀的妖孽之子。”神毓逍遥极其平静地说出这件事,连云徽子脸色变化都没去看。他就这么抬着头,看着天际的月色,淡淡道:“如果我猜得不错,奉天此刻还等着我的话来安抚玉箫,叫她不要产下这个妖孽之子。但以玉箫的性子,怕是拼死都想护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。”

“那你之前让我制出的天命石,难道没有交给小师姐吗?”

“天命石本是个以防万一的法子,可谁又想得到变化来得这么快,我连交付的机会都没有,就发生了变故。”

神毓逍遥看向云徽子,在对方的眼中,他看到自己不再是轻松笑谈的模样,而是面容冷肃蹙眉沉思的模样,他闭了闭眼,撇过头。

“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,奉天不忍,我又何尝忍心?可谁也承担不起以一个未知的生命来换取我们最熟悉的人的可能,如果真的只能二选一,我还是想保住玉箫。”

所以,七夜七生花的事情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人知晓。神毓逍遥这么想着,又抬起手,拍了拍云徽子。

“不早了,明日还要去见奉天,早些休息吧。”

 

※※※

 

果不其然,第二天一到,宫里就派人来传消息,说陛下召见二位。正巧品愁惶等人都在,云徽子就看着他们两人一列站好,靠近观门的将其缓缓打开。小道尽头,一辆马车正静候着。他刚想过去,忽然想起什么,下意识看向神毓逍遥。却见神毓逍遥不动如山,见云徽子看过来,也只是下颚轻轻点了下门口。

虽然说国师与掌门人本是一人,也本是一职,哪怕拆开成两人,这地位也是相当的。但神毓逍遥的不动如山,很明显是将主位让与云徽子了。

云徽子也不明白神毓逍遥为何如此,但众目睽睽之下,他也不好询问,只得先行一步,神毓逍遥这才跟上去,两人一前一后,朝着小道尽头走去。

甫上马车,云徽子看着神毓逍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:“大师兄,我前次回返京师并未告知二师兄,这一次相见,你说我需要告诉他这件事吗?”

神毓逍遥淡淡看他一眼,然后说:“你认为呢?”

“……”

若要告知君奉天,他曾经偷偷回返过京师,就代表他得告知君奉天北邙山上的异状,而牵扯到北邙山上的异状,就会牵扯到神毓逍遥身上的秘密。而他曾答应神毓逍遥,不会强迫他将秘密说出,所以——在神毓逍遥的注视下,他不由低下眉头,轻声一叹。

为何要如此折磨人呢?

神毓逍遥也知道他在叹什么,北邙山上的异状不需云徽子提,君奉天自然会问起,只是如何将这件事告知君奉天,他记得大漠苍鹰递折子到京中了,不知奉天此刻有没有收到……

两人就这么怀揣着各自的心事,一路慢悠悠向着宫中而去。

 

有太监在前引路,神毓逍遥与云徽子便随后跟着。只是看这方向,似乎不是在宫中,而是朝御花园方向走去。

难不成奉天又在那方水榭中?神毓逍遥如此想着时,亦看了云徽子一眼,发觉他神情并无太大触动,便将目光收回,落在前方人身上。

未行多时,一阵湖风吹来,透身而过。神毓逍遥与云徽子皆停了步子,抬目看着前方的那方水榭。

只见水榭四周,已用轻薄的帘布挡上,不叫湖风吹入其中。放在水榭中的仍是神毓逍遥见过的那方案几,他们要见的人,也是当朝皇帝陛下:君奉天,正坐在案几之后,一手支着下颚,视线落于远方,不知在看什么。

小太监上前打了个躬,低声禀告着国师与掌门皆到了。君奉天这才收回视线,先是落于小太监身上,而后落于站在阶下的两人身上。

神毓逍遥与云徽子皆见到君奉天坐直了身子,微微笑了下。

“你退下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小太监从身侧走过,不需多言,云徽子上前行了一礼,还未开口,就听见君奉天说:“不必多礼了,都上来吧。”

“是啊,小默云,你二师兄都说不必多礼,你还这么严肃干什么。”神毓逍遥走上前,一把勾住云徽子肩头,对着君奉天露出个大大的笑容:“好久不见了,奉天,有没有想师兄啊?”

“大师兄你——”被他勾住肩头的云徽子闪也不是不闪也不是,只得叹口气:“要不要这么随便啊。”

“再不上来,酒就冷了。”

神毓逍遥听到这句话,便松了云徽子。三两步迈上去,然后坐在案几前,探头一看:“哇塞,居然还有小默云你最爱吃的肉粽,快来快来,不然我全吃了啊!”

一听肉粽,云徽子赶忙上了台阶。果不其然,在案几上摆放着的几盘小菜中,肉粽赫然在中。

他赶紧坐下,拂尘就放在膝盖上,君奉天见此情况,笑道:“御膳房弄的肉粽,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。”

“二师兄有心,我便十分感动了。”云徽子也笑着开口,只剩神毓逍遥,先是拿起竹筷夹了小菜,然后看着他俩你来我往的谢来谢去,神毓逍遥吞下食物,说:“你俩就不能先吃再说吗?”

见云徽子看过来,君奉天点点头,也学着神毓逍遥的模样拿起竹筷,不过他显然没有神毓逍遥胃口好,一样夹了几筷子,便放下了。

君奉天这样,云徽子自然也没什么胃口继续,他放下手中的粽叶,就听见君奉天温声道:“这一年辛苦你了,默云。”

也不知是不是君奉天的态度,还是云徽子有那么点心虚,听君奉天这番话,云徽子轻咳一声,然后说:“也……不算是很辛苦吧,二师兄不必多谢了。”

神毓逍遥也放下筷子,看着他俩。

“北邙山终究比不得京师繁华,离红尘俗世这么远,说是修行,怕也要吃点苦头。”

云徽子笑了一下:“二师兄也说是修行,对我来说,何处都可以修行啊。”

“我说奉天,你心疼小默云,就不心疼心疼师兄我吗?我可是听你的意思前去北邙山的。”

此言方落,云徽子下意识看向神毓逍遥,却见他依旧微笑着,似乎并不知道刚刚说的话会挑起怎样的后果。

果然,君奉天看向神毓逍遥,也是那番温和的态度:“北邙山之事自然要多谢你的出手,不然山下将士、山附近的村民皆要遭此劫难。”

“二师兄……知道北邙山发生了什么?”云徽子不由问道。

“大漠苍鹰递了折子回来,已将北邙山发生的事情都说了,不过我还是有一个问题——”

“什么?”神毓逍遥问道。

君奉天态度依旧很温和,温和到说出口的话,也是平静如水的。

他说:“北邙山下几时出现的妖孽,竟连我都不知道?”

空气瞬间一冷。

云徽子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神毓逍遥的脸色,可他就坐在神毓逍遥的身边,这两人如果争锋相对起来,他必然被波及。

可是……云徽子不动声色想着,大师兄会不会在此刻说出妖孽之事呢?还是继续打机锋,避开话题?

然后云徽子就听见神毓逍遥笑着开口:“一早就有的妖孽。”

“有多早?”

“早到帝陵封闭之前。”

“这么说,你早就知道下方有妖孽?”

“是,但我不能确定这些年妖孽是否窜出封印。”

“那么妖孽去了何方?”

“逃了。”

“不是死了?”

“如今的我,并没有能力将它斩杀。”

“此妖为何名?”

此言一出,似乎触及神毓逍遥心中某些事情,他呼吸一顿,随后极轻吐出,宛如下定决心,念出那个名字。

“厄祸之始,万恶之初。”

声甫落,天际太阳被阴云迅速掩盖。只剩下水榭中的三人,面面相对。

君奉天也不再笑了,他静静看着神毓逍遥,那种眼神令在旁的云徽子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,他说:“神毓逍遥,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”

神毓逍遥点了点头,这件事横竖瞒不住,不如直白点告知君奉天更好。

见他点头,君奉天垂下眼,不知过去多久的时间,只听见他一声叹息:“我知道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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