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二、
君奉天刚走进寝殿,就见麟凤璇玑在床榻边守着,她见君奉天过来,刚准备跪下行礼,却被君奉天抬手制止。眼见君奉天走到榻边,麟凤璇玑自然明白他想做什么,便小步退开,朝寝殿外走去。
瞬间,寝殿里只剩下君奉天与榻上的那人。
君奉天来到床榻边,看着披散长发、侧身而卧的人,那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回头,就这么静静躺着,仿佛真的睡着了。
但君奉天是何等人物,光听她的吐息,就能明白她并没有睡着。君奉天沉默了一会儿,还是坐下,替她拢好被子。
似乎从那一日开始,玉箫就是这般模样。既不表示生气,却也不再像以前一样,见到他就开心的唤上一声二师兄。
但这样的沉默,在君奉天心中就是生气的表示。不过想想也是,君奉天与玉箫成婚二十载才有这么一个孩子,如今君奉天说要打掉,玉箫没哭没闹就已经算不错了。
可她坚决要护住孩子的模样,让君奉天心疼之余又感到无奈。僵持到今日,她体内的那条蛇不知又有什么动静,早一日打掉早一日才能保住玉箫性命。
君奉天默然许久,还是开口唤她:“玉箫。”
玉箫没有回头。
君奉天静静看着她的侧影,然后说:“对我来说,孩子可以再要,但你只有一个。”
玉箫依旧沉默。
“不管如何,我不会强迫你,但我的想法也不会改变。”
仍是许久的沉默。
君奉天心下一叹,他站起身,就听见床榻上传来闷闷的声音:“为什么非要打掉孩子?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?”
“如果有,我何尝不想留下这个孩子。”君奉天回首,看向那个自榻上起身的人:“可玉逍遥也说了,这个孩子不能留下。”
“大哥?”玉箫皱了皱眉,似乎不敢相信:“为什么连他也这么说?”
“他……”君奉天顿了顿,然后说:“等他回来,让他和你说吧。”
他不再多言,转身走出寝殿。
※※※
巨大的龙首与娇媚的笑声很难让人将它们联想在一起,可那双大如灯笼的兽眼又的确虎视眈眈盯着下方两人,叫人一刻也不敢松懈。
大漠苍鹰紧紧握着刀柄,全身紧绷,一副随时都会爆发的模样。而神毓逍遥背着神谕剑,亦是与浮空中的龙首坦然对视,丝毫不惧。
就见兽眼微收,娇媚笑声再次响起:“呵呵~令人熟悉的又厌恶的气息,你果然是云海仙门的人。”
“需要我再次重复吗?”神毓逍遥冷冷开口:“我就是当年将你镇压在此地的人,有仇报仇都找我,找我师弟干什么?!”
“谁让你的好师弟不自量力,想以自身灵力扼制住奴家的行动,奴家为了让他明白什么叫胜者为王,只好亲自出手喽~”
如果这是个妩媚佳人,听她说话想必是一种绝顶享受。奈何他们所处之地是陵墓之中,面前所对是一头怪兽。什么笑谈风月的闲心在此刻当然无存,留下的,也许是一条性命,也许是三人同葬。
神毓逍遥觉得,与他同来的大漠苍鹰也许有很多疑问,可此时此刻他回答不了大漠苍鹰的问题。神毓逍遥走上前,抬首看着龙首,声音蓦地变大:“你让我们顺利来到这里想来不是专程确认我二人的身份吧?说吧,什么条件才能让你放开我师弟?”
那双巨大的兽眼微微一转,就听见女子声音说道:“真是令奴家感动的情谊啊,看来你什么事都愿意做喽?那么……替奴家打破这片山河禁锢,奴家就将云徽子交付于你。”
山河禁锢?神毓逍遥视线下意识一扫四周,又抬首看着浮空龙首,瞳孔微微一收。
虽看不出山河禁锢有何名堂,但见龙首如此郑重说出此事,想来与它自身自由有关。
那么……它现在其实无法挣脱帝陵?神毓逍遥在脑海中飞速思索着应对办法,对着龙首却是冷笑一声:“说得容易,如果你跑了人却死了怎么办?”
“哈,小子,与奴家交易却连这点胆量都没有,那你有什么理由与奴家再提条件?!”骤起一阵狂风,直向大漠苍鹰与神毓逍遥两人扑去,却见他二人身形一转,一人一边退至两旁。
同时可闻神毓逍遥的反驳声:“我要没有胆量,怎么敢来这里?”
“看来你是不想要你的师弟了?也罢。”言罢,只见不知死活的云徽子突然抬起手臂。一条肉眼可见的银线绕上去,将要扯断云徽子手臂时,神毓逍遥连忙说:“等等!”
“嗯?”
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打破你说的山河禁锢,你换个条件。”
“换个条件?哈~方才才说是你将我镇压在此,如今却又说不知如何打破禁锢?”
“镇压之事,是遵照先师之命,无他老人家我如何将你镇压在此。”神毓逍遥看了眼大漠苍鹰,见他神情一如刚才,悬起的心稍稍放下,这才继续道:“若你知晓法子,且说便是。”
“哈,既如此……就将你背上的剑交出来吧。”
神谕?
神毓逍遥下意识摸了摸背上长剑,将之取下后,似是感觉到什么的神谕剑身隐有清芒流转,竟是自我防御的形态。
神谕……神谕……
他念着神谕的名字,突然想起许多年前,老者伟岸的背影。
逍遥……
师尊?
正法已交予奉天,而这把神谕剑,便交予你。
弟子多谢师尊。
你要记住,望你此后能以神谕剑斩妖邪、净魔氛,勿要辜负神谕之名。
从那以后,神谕剑从不离他身边,随他同赴烽火,随他沉没世间。哪怕是二十年前的事情,神谕剑也以守护者的形态静静守在他的身边,如今……
神毓逍遥只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点,但他的沉默,让一旁大漠苍鹰忍不住小声问道:“神毓逍遥,你真要交剑?”
“除了交剑也没别的法子了。”神毓逍遥小声回道。
“你连它为什么要剑都不知道就这么随意交出去?!如果换不回云徽子怎么办?”
神毓逍遥瞳孔一收,紧握剑柄。
“如何?交剑吗?”
“换就换。”
神毓逍遥一转腕,再一步踏出,来到山河禁锢之前。
也是临得近了,才发现这所谓的山河之中的‘河水’竟是水银。神毓逍遥眉头皱了皱,手臂一伸:“拿去。”
无形的力量震动着神毓逍遥的手腕,他松开手,看着神谕剑浮空而起,缓缓移向龙首时,忽然做出惊人之举!
只见他猛地一蹬,腾空而起,一把握住神谕剑柄,直朝龙首而去。同时,神毓逍遥大吼一声:“出刀!斩线!”
‘嗖’一声,大漠苍鹰身似雷霆,鹰之隼快如闪电,迅猛斩向浮空身影。
神毓逍遥一剑刺去,正好刺向巨兽之眼。而这一系列动作从暴起到出剑再至出刀也就几个眨眼的功夫,偏偏听得笑声响起。
“哈哈哈哈哈~”
刹那笑声响彻陵墓间,震动陵墓中星辰闪耀。神毓逍遥只觉剑下似如泥潭,难以抽出。
不知是否错觉,耳侧似是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他在念什么?好像是在念……
“天无二,身无形。”
剑指一扬,神剑再转,牢牢锁定敌人。
“剑唯一,人为初。”
这个声音……这是……!
神毓逍遥抬起头,惊诧地看着满天星斗间,传来的熟悉声音。
“盘古身人,天剑唯一。”
只见神毓逍遥索性弃了防守,一掌猛推剑柄,周身灵力尽数倒灌剑身中。身似剑,剑为剑,人剑合一,万物皆剑。到最后,他与那道熟悉的声音一起念出——
“天剑净世,灭破万障!”
骤然剑上清光暴涨,映亮整个墓室,视野皆不可见时,一把足可劈山斩海的巨剑自星辰间迅速然落下,直向龙首斩去。
几乎是天崩地裂的摇晃,夹杂着一声如同野兽的嘶吼声在墓室里响起,无数星辰自空中落下,还未到地上便化作了齑粉。而那个娇媚的声音不再娇媚,带上了蚕食骨髓的怨恨。
“九天——玄帝!”
神毓逍遥一个旋身,足踏地面。同时有人落在身边,他朝那头询问道:“救到了没?”
“救到了,快走!”
不敢迟疑,两人转身朝墓道外奔去。
神毓逍遥持剑开路,快速奔跑间,墓道仍在摇晃。同时,有个如怨鬼一样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不去。
她低低笑道:“呵呵呵……九天玄帝,你困不住奴家,奴家马上就要挣脱束缚了,马上就要挣脱束缚了~”
这声让神毓逍遥忍不住打个冷颤,他一把拉住大漠苍鹰,以更快的速度朝外跑去。
可跑了没多久,粉尘间忽有个黑影扑了上来。神毓逍遥一剑扫去,那道黑影倒在地上,止不住的哀嚎在耳边响起。
神毓逍遥刚想跑过去时,像是想起什么,一把拉起地上那人,在看清他的脸后暗暗骂了句。
该死,怎么把他们几个给忘了!
“神毓逍遥?!”
大漠苍鹰已背着云徽子跑到了身后,神毓逍遥没有说话,就见他一咬指尖,以血为引,在那人额头上画下一个符咒,同闻喝声:“五方五行▪御灵而化,起!”
“背后!”
提醒入耳,神毓逍遥顾不得手上伤口遍布,一回身,再点上扑来的黑影,落下符咒后,血色迅速融入那人额头中,神毓逍遥叱道:“皆听我令,走!”
被强行控制住的练仙者们赤瞳一亮,个个皆身不由己听着神毓逍遥的命令朝外跑去。而神毓逍遥精血强行化出,损耗不小。但他什么都没说,而是在前继续开路:“快走!”
动静越来越大了,连墙上的明珠险险都要震下来。神毓逍遥二人继续跑着,来到前厅时,映入眼中竟是封死的大门。
“封死了?怎么办?”大漠苍鹰来到神毓逍遥身边,停下脚步,满面惊愕地看着石门。与此同时,那低低的笑声越来越响亮,神毓逍遥看着神谕剑,心念一定,挥剑斩向含灵玉上的结界:“给我破!”
一声宛如琉璃碎裂的声音在耳侧响起,明亮的千古江山图上州城一一熄灭,神毓逍遥这一剑竟将千古江山图上的结界给强行打破了一个缝隙!
但神毓逍遥也付出不小的代价,他持剑的手上鲜血淋漓却顾不得,而是死死看着那一点点裂开的缝隙,等到缝隙有一个人大小时,他将身侧的大漠苍鹰猛地一推:“你先走!”
“神毓逍遥?!”
大漠苍鹰踉跄跌出石门,一回身,几个被强行控制住的练仙者也逃了出来。只有神毓逍遥,依旧站在前厅里,背对着大漠苍鹰,没有回头。
“你在干什么?!还不快点出来!”
“我闯的祸,当然要我来弥补。”
这千古江山图乃是他师尊在世时一力布下的结界,他以神谕剑强行破开的缝隙当然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,但神毓逍遥站在缝隙前,看着一团肉眼可见的阴云涌入前厅后,一把抹去嘴角血迹,再起剑,召灵气化其形赋其神兵,正是——
“天极圣印!”
一声惊爆,将神毓逍遥直接撞出石门,放下云徽子的大漠苍鹰见此情况一把扶住跌过来的人。而此刻,那娇媚笑声伴随着天际阴云终还是冲出了石门。肉眼可见的阴霾笼罩在帝陵上空,化作巨大的龙首,俯瞰着下方的人,兽口一张,声音响彻天地。
“小子,胆子不小,但多亏了你,奴家才能挣脱这令人厌恶的地方~”
神毓逍遥站起身,看着浮空龙首,就听见它说:“看在你这么有胆量的份上,奴家今日就给你个机会,前来示流平原,奴家在那等着你~哈哈哈——”
声落时,当空阴霾随着龙首一并朝北飞去,四周渐渐安静下来,被制住的练仙者也没有再发狂嘶吼,不多时,天空变回一边黑暗,一边蔚蓝色的颜色。启明星在东方静静地闪烁着,将要天亮了。
神毓逍遥隐忍了一阵,还是忍不住呕出鲜血。他一把擦去血迹,一边喃喃道:“居然还是慢了一步……让它挣脱了。”
“神毓逍遥,你伤的如何?”
神毓逍遥看向大漠苍鹰,摇了摇头:“我没什么事,倒是你,可有受伤。”
“一点小伤罢了。”大漠苍鹰看得出神毓逍遥此刻情况不对,本不好多问他什么,但眼下……
他视线一扫四周,一个昏厥,三个发疯,一个挂彩,还有刚刚那么大的动静,山下想必也听得到,等下必然要给他们个交代。
“现在该怎么办?”
“……”
“神毓逍遥?”
大漠苍鹰就见那人似是回过神,先看了眼四周,眉头拧起来:“就说我们将人找到了,其他的……先不要说。”
看着那人伤痕累累的模样,大漠苍鹰真的很想问你确定不说有用吗?但他只能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,然后将地上的云徽子扶起,继续背在背上。
“那就下山吧。”
可神毓逍遥还在原地。
他深深地看着大漠苍鹰的背影,在他还未走几步时,忽然叫他:“雕兄。”
“怎么?”
神毓逍遥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问道:“你不想问我什么吗?”
他听到那人也沉默起来,可不多时,那人淡淡开口:“有什么下山再问也是一样的。”
“……也好。”
神毓逍遥拎起剑,快步跟上大漠苍鹰,身后练仙者也听他之命令跟上。他们走在山林间,借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看着前路,神毓逍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:“雕兄,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在山河禁锢时,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。”
声方落,就见大漠苍鹰停下脚步,回过头看向他:“声音?”
神毓逍遥点点头:“对啊,就在那念一些东西,什么天无二,身无形之类的。”
在他的视线中,大漠苍鹰沉默了一下,干脆甩下一句话:“没有。”
神毓逍遥本就是随便问问,也没指望大漠苍鹰真给他一个答案。见大漠苍鹰如此干脆,他点点头,又想起那个声音。
看来,只有作为云海仙门之人,才能听到师尊的声音了,师尊此举应是为了提防墓室中的龙首,可龙首……他咬了咬下唇,一言不发。
不对,神毓逍遥反应过来。如果龙首挣脱了束缚,为何不杀了他们而是朝北方而去,难道它也受伤了?!
就在神毓逍遥思索着事情时,他不知道,大漠苍鹰的沉默不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听到,相反的,当那巨大的龙首俯瞰着芸芸众生时,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的心中响起。
——神之部署啊,接受神的点化吧。